第44章 落地(1/1)

月朗星疏。 灵石县卧虎巷,陈家府邸后花园。 满园俱是县太爷陈翀肆意的大笑声。 “哈哈哈,好,很好,鸾香快些爬,砚月和娥眉也快些,谁最先爬完十圈,明儿我让她做一天人。” 陈翀披着一件用来御寒的鹤氅,双手轻捧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青花瓷茶盏。 而第二十四、二十五、二十六房小妾,浑身寸丝不挂,四肢着地,如猎犬般沿着偌大后花园的围墙,一圈一圈快速爬行。 膝盖被磨破了皮,鲜血淋漓,几可见骨,以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,三条猩红痕迹触目惊心。 …… 灵石县祈龙巷,曹家府邸主卧房。 身着甲胄的曹刚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。 悬佩腰间。 绣床上,稚子已然熟睡。 身旁,妇人双手捧着一件氅衣。 烛光中,女人柔情似水的眼眸里满含忧愁。 “夫君,有白柳和县衙那么多捕快,你又何必受寒流肆虐之苦?” 曹刚接过氅衣,轻语道:“我这半辈子,也算走南闯北,然而从未遇见过那样天资横溢,温醇坚韧的少年。” “一轮假以时日,必定璀璨绚烂,照破山河万朵的稚阳,因我而陨落。” “结局早已注定,无法更改,我能做的,便是送少年最后一程。” 曹刚轻轻握了握女人温软素手,柔声道:“去睡吧,不用等我,我要很晚很晚才能回来。” “万事小心。” “好。” …… 阿飞回到兰家小院时,看到兰香正站在屋檐下翘首以盼。 少年想到了娘亲和翠儿姐。 “你回来了。” 兰香脸庞绽放着暖意融融的笑容。 “嗯。” 少年轻轻点头。 “洗手用膳吧,饭菜要凉了。” “好。” 阿飞往灶屋走去,兰香转身进了正屋。 少年脚步忽然一顿,剑眉紧蹙。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。 …… 最后的晚餐属实丰盛。 四方桌上,摆满了兰香费尽心思烹饪的十数道菜肴。 酒水、素菜、肉菜、汤,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河里游的,应有尽有。 兰香拿起青釉短嘴执壶倒了满满两杯酒,将其中一杯递给少年。 “小哥,此一别,也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。” “你我尽饮此杯。” 兰香唇红齿白道。 “好。” 阿飞接过酒盅,与少女轻轻碰杯后,两人一饮而尽。 “兰姑娘,伯父呢?” 放下酒盅,阿飞疑惑询问道。 “爹爹吃过了,去串门了。” 不胜酒力的少女只是饮下一杯,脸蛋立刻腾起微微酡红,“这顿饭菜,是我为你一个人做的,爹爹心里一清二楚呢。” “小哥,快吃吧,要凉了~” 抓起一个大白馒头,阿飞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,大口咀嚼起来。 少女眉眼弯弯,笑盈盈道:“好吃吗小哥?” 腮帮子鼓鼓的阿飞点点头,“好吃。” 屋外。 无声无息,小院院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隙。 当先进来的,是腰悬狭刀的白柳,然后是十数位身着青衣的县衙捕快。 屋内。 少年正欲夹菜的手蓦地僵在半空。 缓缓扭头。 倒映在少年那双熠熠漆瞳内的,是一道道杀气凛然的魁梧身躯,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冷酷脸庞。 脸色骤然一变。 噗嗤一声,少年猛地喷出一大口黑血。 宛若墨汁,泼洒在满桌菜肴上。 感受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,少年瞪大眼睛,看向兰香。 四方桌对面,少女那张清秀脸庞寒的像一块冰。 冰上,滚落下无数颗晶莹剔透的滚烫珍珠。 少年瞳孔微微收缩。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。 原来是少女的衣裳。 雪白素衣如孝服。 “噗嗤~” 又是一口黑血,狠狠摔在碗碟之间,溅了少女一脸。 少年双手撑着桌子,艰难起身。 冲少女淡淡一笑。 “救命之恩高于天,厚于地。” “兰姑娘,从今往后,咱们互不相欠。” 微微颤抖的手,拿起倚着木桌的铁剑,少年踉踉跄跄走出屋子。 院内。 白柳挥了挥手。 十数捕快为少年让出一条路。 屋里。 白色素衣的少女轻轻闭上眼眸。 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。 半张脸在笑。 半张脸在哭。 …… 如霜欺雪的月华笼罩着森罗万象。 村落一片静谧。 条条纵横交错的阡陌像是铺满了盐。 一手紧握铁剑,一手捂着嘴巴的少年,步履蹒跚向着村外走去。 身后,白柳与十数捕快如跗骨之疽,紧紧跟随。 “他要去哪儿?” 一位捕快疑惑道。 “不知道。” 白柳摇摇头。 “莫非是要回家去?临死之前想见家人最后一面?” “或许吧,可是他家不在这儿。” “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。” 内里的脏腑好像正在缓慢腐烂,少年承受着非人的折磨。 “噗嗤~”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。 即使捂着嘴也没用。 粘稠黑血,从指缝间渗出,淅淅沥沥洒在满地细盐上。 雪白与漆黑,触目惊心。 少年一直走一直走,直至走出西庄村,来到白马河畔。 他再也走不动了。 就像那只没有脚的鸟,再也飞不动了。 少年强撑着摇摇欲倒的身子,来到一块等人高的青石前。 扶着青石,面朝白马河,慢慢坐了下去。 “头儿说,这少年武道修为至少六品,气血太磅礴了,竟能硬抗这么长时间,那可是天下十大奇毒之一的断肠散啊。” “我能感觉到,少年体内的生机正在快速流逝。” “他在看什么?一直望着南方~” “今夜竟是满月!” “他没在看月亮,也不是在看白马河,他的家乡或许在南方。” “消脏融腑之痛,这少年从始至终竟一声不吭,令人钦佩。” 看着少年微微扭曲的面庞,白柳上前几步。 抽出插在腰间的旱烟杆,点燃后蹲下身子,递到少年嘴边。 “抽吧,大口大口的抽,能减轻一些痛苦。” 少年艰难张开嘴巴。 白柳立刻将玉嘴塞进口中。 用尽全力猛吸一口。 少年呛得连连咳血。 他的耳孔里,鼻孔里,眼眶里,也开始慢慢往外渗血。 漆黑如墨的血。 他的喉咙里,发出阵阵含糊不清的破碎嘶哑声,仿佛鸟儿临死前的悲鸣。 他太痛苦了! 白柳放下旱烟杆,从衣袖里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。 匕首匕尖,轻轻抵在少年心口。 “别怕,很快就不痛了,好好睡一觉去~” 轻语声中,白柳握着匕柄的双手猛然发力。 闪烁雪亮寒光的匕刃,轻而易举刺进胸口。 刺穿少年整颗心脏。 温热的黑血,如泉般喷涌。 …… 视线越来越模糊,排山倒海般的疼痛浪潮迅速湮灭。 少年感觉身体轻飘飘。 意识在一点一点烟消云散。 往事具现为一幅幅画面,在眼前飞速闪过。 “这是……我的一生吗?!” “真精彩啊。” “下辈子还来。” “做娘亲的儿子,做翠儿姐的弟弟。” “做师父的…乖徒儿~” 画面定格。 少年最后看到的,是十二岁那年。 不周山下。 洞窟前,山崖边。 少年倚靠着师父。 远山、桃树、清风。 一人一蟒躺在树荫下,沉睡了整个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