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1 章 愚人一无所有（二十一）21（1/2）

时夜生忍住了。</p>

它用全部的精神,全部的毅力来忍耐这种比饥饿和疫病更可怕的激情。就在人类完成上午的工作进度，准备休息，进食的时候,时夜生忽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。</p>

那味道与它出自同源，只是更加衰弱,这意味着另一个同构体就在不远处游荡。</p>

其实这是件奇怪的事，作为十分强大的个体,时夜生既然可以力压六号，自然对其他残躯有着更直接的统治能力。一般来说,那些弱小的碎块是不太敢靠近它的，因为这不仅会触怒强大个体的领地意识,更会激起它极端的杀欲和食欲。</p>

但时夜生管不了那么多了，它再不转移注意力，找到一件可以发泄冲动的事，它迟早要在人类面前彻底爆发、崩溃。</p>

于是它匆匆对徐久说：“有异常,我去处理。”</p>

徐久连忙问：“什么异常？”</p>

时夜生发狠地闭死了嗉囊的瓣膜,同时将溢流全身的毒液关在绞合的触须后面，它必须要竭尽全力,才能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，十分平静。</p>

“一个碎块，”它嘶哑地说，“正在附近徘徊。我去处理。”</p>

说完这句话，它便截断一根透明的口腕,环绕在徐久的肩头。</p>

这是危险的警告,更是充满占有欲的粘腻标记,确保在它离开后,不会有危险的掠食者敢于冒然接近属于它的人类。</p>

徐久大吃一惊,他担心六号还像上次那样出事，但食堂人多眼杂，他也不好一直做出自言自语的样子。他赶紧拿起餐盘，打算往人少的地方跑，跟六号把话交待清楚，耳边就响起一阵风声。</p>

它离开了。</p>

徐久：“哎……！”</p>

他抿着嘴，吃饭的心情都没了，加上此刻还不算太饿，徐久在原地呆站着，闷闷地用叉子戳碗里的咸味肉糜。</p>

真是越大越不听话！</p>

“你是，谁？”</p>

就在徐久忧心忡忡地捏着肩膀上那根垂下的触角时，上方却骤然响起一个声音，把他吓了一跳。</p>

他转身一看，看到个高大的男人，尖鼻深目，端着餐盘，和徐久一样穿着清洁工的制服，此刻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。</p>

徐久视线下移，看到对方的工牌上标着“246—74”。他知道这人是另一个区的74号清洁工，只是另一个区的人，干嘛来这里吃午饭呢？</p>

徐久挂念六号，心里烦躁，又不想理会这么突兀的搭讪，因此随便指了指胸前的工牌，示意对方看过就赶紧走。</p>

“你是，谁？”不料，74号完全忽略了他的暗示，继续不依不饶地追问，“名字。”</p>

……烦不烦，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？</p>

徐久皱眉的时候，对方又往前凑近了一些。</p>

他的姿态十分奇特，双脚一动不动，仿佛钉在地上，只有上半身前倾，脖子怪异地伸长着，鼻尖差点挨到了徐久的侧脸。</p>

“名字。”</p>

徐久急忙向后避让，本想喷他两句，又觉得对方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，过去也不是没有这种干活干到失心疯的老兄，遂忍下一口气，低声说：“和你无关。”</p>

说完，他就准备离开，谁知刚转过身，眼前突兀地一花，仿佛变魔术一样，74号瞬间挡到了他前面。</p>

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，还是那副前倾的姿势，连表情都没有变化，男人脸上仍然挂着死板如面具的淡淡微笑，眼神专注得令人发怵。</p>

缠在肩头的口腕开始躁动地扭摆，徐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，他意识到了什么。</p>

——在74号浅棕色的虹膜下方，分明沁着一抹幽幽的浅蓝。</p>

他面色苍白，慢慢地后退一步，用力攥紧了环绕在肩头的触角，在心里狂喊六号的名字。</p>

快回来，咱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！</p>

不远处，低级员工的食堂熙熙攘攘，人们一边吃饭，一边或大声，或小声地交谈，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。</p>

男人抬起一只手，缓缓朝徐久伸过去，摸到半途，又停滞在空中，似乎是颇为忌惮的样子。徐久睁大眼睛瞧着他，也不太敢拔腿就跑，害怕勾引出面前这东西的凶性。</p>

男人笑了，他的神情更加灿烂，他收回了手掌，转而将自己盘子里的员工餐一股脑地倒进了徐久端着的盘子里，动作之快，像极了迫不及待的，殷切的讨好。</p>

“喜欢吗？”他问，“给你，都给你。”</p>

见他好歹还不敢接触自己，徐久在松口气之余，免不了一头雾水，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。</p>

“名字？”男人适时追问，语气中竟带上了一点恳求的意味，他拱起浓密的眉毛，给自己的眼神增添了十分的可怜，“你的。”</p>

徐久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注视，他不安地再往后退一步，压低声音道：“你不认识我，我也不认识你，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的名字。你的……我也不需要你的午餐。”</p>

想了下，他仓促地把自己的餐盘叠在对方的空盘上，补充道：“你还是快走吧！”</p>

在他说出“我不需要你的午餐”的时候，74号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，他又往前一步，凑得更近，直截了当地说：“我认识你，我知道你。”</p>

除了六号和那天晚上遇到的“时夜生”，徐久还是首次和其他拥有智慧的水母交流，强烈的好奇心敦促着他，令他脱口而出：“你怎么可能知道我？”</p>

“我知道，”74号的表情立刻由阴转晴，又笑了起来，他看起来很高兴能引起徐久的关注，“我们都知道。”</p>

我们？</p>

徐久更加困惑，他心里清楚，与异种交谈是件凶险的事，可对方表现得有问必答，导致这种危险又无法自拔地吸引着他，令他忍不住想从对方身上挖掘出更多的秘密与答案。如同火边飞舞的蛾子，不被烈焰焚身，就不明白那是足以致命的温暖。</p>

见徐久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，74号越发眉开眼笑。他还想说些什么来逗逗人类，鼻尖稍微一抽，已然嗅到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奇异的幽香。</p>

他的笑容飞快地消失了，不悦的阴鸷笼罩在他的眉宇间。男人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，低头注视徐久。</p>

“它，“我们，还会再见。”</p>

不等徐久说什么，他又张开嘴，用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语气，虔诚地说：“你的礼物，我珍惜。”</p>

语毕，他便端着两个餐盘，以惊人的速度隐没在人群中。</p>

徐久：“？”</p>

不是，大哥，谁送你礼物了？！你回清楚，我没送你礼物！</p>

他瞠目结舌，空气中的幽香越发浓郁，六号在他身后浮现出来，犹如某种凄厉的恶鬼，声音怨毒，语气咬牙切齿。</p>

“我被引开了！”大水母怒气冲冲，嘶嘶地咆哮，“它们来过吗？”</p>

——那些低能的碎块，居然能够克服自相残杀的本性，联起手来合作对抗它！</p>

时夜生蹿出去之后，眼睁睁看着那个小一些的碎块灵敏地钻进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口，显然是打算把它引向更深，更远的地方。它被杀戮的欲望所控制，追逐了一阵，直觉不太对劲。</p>

果不其然，等它折返回来，另一个碎块已经接近到人类身边，正探头探脑地窥伺。</p>

时夜生简直要气得发疯，发狂了。</p>

它深知自己那些同构体的德行，了解它们全是一群脑干缺失，成天到晚只想着进食的蠢货。它们不会明白人类的价值，了解他到底是多么珍贵的生命。它们看到他，只能看到一堆行走的鲜肉，并为之垂涎欲滴。</p>

“它对你说了什么？”情急之下，时夜生装都不装了，“它伤害你了吗？！”</p>

徐久担心它再激动下去，会不可避免地惹起骚乱，所幸中午还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，他赶紧带着水母先回房间。</p>

“我没事！”回到宿舍，徐久立刻解释，“他……它没拿我怎么样，它还把它的午餐送给我，问我喜不喜欢……”</p>

时夜生紧紧缠着他，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上，追问：“然后呢？”</p>

“然后它说，它知道我。”徐久固然被缠得死紧，有些不舒服，他还是做出回答，“它们都知道我。”</p>

时夜生一怔，怒气逐渐消散，一个全新的猜测，浮现在它的脑海中。</p>

正因为同出一源，彼此间互为本体，水母和水母之间也拥有强弱不一的精神网络。一个强壮的个体，完全可以将进食时的餍足之情辐射到周边的十几个弱小个体之间，以此来加剧它们饥饿的胃口。精神网络的联接不可抵挡，在某种意义上，这种能力称得上是“通感”。</p>

它们是不是感应到了自己对人类的浓烈偏爱，所以才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之情，决定来看一眼它的人类？</p>

这个想法闪现一刹，很快就被时夜生否决。</p>

不，如果只有单纯的好奇，它们是不会冒着被吞噬，被撕成碎片的风险靠近人类的，更不会分享食物——准确的说，是奉上食物。</p>

对它的种族而言，分享的词汇不可能出现在字典上，馈赠更是可笑可鄙的天方夜谭。除非……</p>

它的视线落在困惑的徐久身上。</p>

……除非。</p>

时夜生抬起徐久的手腕，凝视那个小小的伤疤，它滞留在人类苍白如冰雪的皮肤上，恰如一个顽固的吻。</p>

它下定决心，张开盘旋的口器，毅然将人的手腕整个含进去。</p>

霎时间，层叠标记的信息素犹如狂奔的千军万马，凶猛地撞翻了它的神志。</p>

——母体–养育–族群–依偎。</p>

籍由信息素的连接，记忆的碎片大量涌入时夜生的脑海，令它置身于腐臭的垃圾箱，看到人类俯视的面庞。这一刻，它似乎变成了六号，并且跟随它的视角，与人类一同相依为命，在研究站里过着抱团取暖的生活。</p>

紧接着，信息素的传递的东西发生了变化。</p>

——珍视–倾慕–爱欲–伴侣。</p>

日夜不离的相处过程中，六号开始变得极度渴望人类。它不仅仅将他当做母体，在它突破幼小体型的束缚，将掠夺来的食物反哺给人类的那个瞬间，求偶的本能就被激发了。</p>

它进行狩猎，供养伴侣，时刻保护他的安危，并且经常在人类面前炫耀自己的庞大的体格，展示自己色泽完美的口腕，以及毒素精纯的触须。它讨好他，亲近他，喂养他……尽管它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，只是出于雄兽的天性，不停地反复标记这块疤痕，在上面涂满占有欲十足的声明。</p>

……而它们一脉共源，彼此间互为本体。</p>

在时夜生再度折返的那个夜晚，它本来打算抓走人类，利用他的惨死来惩罚六号，因为那个比它更弱的碎块竟能伤到它。但那天晚上，人类反常的举止令它无措，让它不解。</p>

它从来不知道，原来人的嘴唇如此柔软，也可以将自己深深灼伤。</p>

于是，时夜生跟着他回去了，然后在短短数日内，它就被他吸引得如此之深，以至于远离他是不可想象的事，失去他更是不可想象的事。</p>

人类会逃避，会算计，会害怕，会胆小……相对比同构体，人类的构造是多么脆弱。但仅仅只用一个拥抱，一个吻，人类就能让它失去自我。</p>

时夜生怔怔地愣在原地。</p>

真相……原来是这样的。</p>

作者有话要说</p>

徐久：*在中水母怀里醒来*因为条件所限，我们才睡同一张床的，这没什么。</p>

还是徐久：*跟另一只中大水母吃午餐，嚼动腮帮子，被它擦掉嘴边的饭粒*说真的……这不算什么，它给我擦嘴，因为我腾不出手了。</p>

仍然是徐久：*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*啊！我现在的生活还不赖，比过去好多了！不过，这是为什么呢……*沉思，继续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*</p>